夕陽西斜,驛道旁一個衣衫樸素的讀書人背著書箱,在剛下過一場瓢潑大雨的泥濘土路上跋涉。大雨來去匆匆,卻苦了這本就沒有多少換洗衣服和干凈布鞋的窮書生。此時的他早已顧不上所謂的斯文,眼見得這一路泥沼,索一并鞋襪,挽起了褲腿。
有華貴馬車自身后疾馳而來,濺起陣陣泥漿。書生眼疾手快,從背后迅速抽出油紙傘,撐開擋在身前,堪堪躲過一場無妄之災(zāi)。車上傳來嬌笑之聲,不知是誰家的小姐還是丫環(huán)。殊勝羨慕地看著那架裝飾奢華的馬車漸行漸遠(yuǎn),心中暗暗盤算著家中老父需要種多少糧慈母要織多少布才能換一件馬車上的鎏金風(fēng)鈴。胡思亂想間,太陽已經(jīng)有大半落下西山,書生猛地清醒過來,這才想起趕路的正事,忙抖了抖紙傘收了起來,重又插回書箱里,光腳向前走去。
行了約大半個時辰,終于在前頭看見一間破廟。書生沒有多少銀錢,這一路上代人寫書信的事也做過,測字的事也做過,勉強(qiáng)還餓不著肚子。能碰上寺廟道觀就是萬幸。先敲門,口誦一句“大師”或“真人”什么的,多半就能借宿一宿。寺廟道觀以小廟最佳,進(jìn)得院內(nèi),還能四處看看,廟主也不會阻攔;大寺院就相對次一些,雖然齋飯講究,但規(guī)矩太多,僧眾大多也不好說話。也是,香火錢半分不給,還要搭上幾頓齋飯,自然沒有什么好臉。再次些,還有那無主的廟宇,僅是能遮風(fēng)避雨,沒有豺狼之虞,卻有蛇蟲之害,少不得要好好收拾一番,不過沒有人呱躁,倒也能落個清凈。這一路上少有不肯留宿的寺院道觀,畢竟紫華國承平日久,近年來也是風(fēng)調(diào)雨順,聽說陪都順寧北邊的永嘉倉年年有新谷入倉,倉底積的陳谷早已腐朽。飽暖思,世風(fēng)漸漸轉(zhuǎn)向奢靡,禮佛敬道之事也日漸興盛起來,連那寺中大小佛像道尊都施以金粉玉屑。所以寺觀很有錢,相當(dāng)有錢。聽說洛安城中的華嚴(yán)寺都只接待外地入京的官員,尋常百姓就連住一宿的資格都沒有。
方曠古推開半扇朱漆斑駁的廟門,廟頭上的匾額早已不知所蹤,可能已經(jīng)被那個不敬神佛的抬去做了馬槽。院中因為常年無人打理,儼然一片生機(jī)。方曠古再推開正殿大門,門框積灰,一片揚(yáng)塵。方曠古后退幾步,待灰塵不那么大了才掩著口鼻走進(jìn)殿中,殿中泥像傾在一邊,東南屋角也塌了一塊,碎木破瓦積了一堆。明月東升,尚未高掛天邊,有些許月光透了進(jìn)來。方曠古心中歡喜,這下連燈油也省下了。
他從破磚礫堆中揀出幾塊轉(zhuǎn)頭,又在廟中尋了一塊破木板,架在磚上,算是支了一個。
忙活了半天,這才有時間歇了歇,翻出書箱中的干餅子,方曠古一邊吃著,一邊漫無目的地打量著這間“大殿”。這殿其實并不大,四面墻壁上繪著釋門諸菩薩羅漢,或慈眉善目,或?qū)毾嗲f嚴(yán)。方曠古對于丹青之事可謂一竅不通,實在是沒有余力用在這等附庸風(fēng)雅之事上。方曠古看了好一會兒壁畫,并未覺得有什么不同,只是覺得此處的菩薩比別處的更為生動鮮活。
再鮮活還能真的活過來?方曠古搖了搖頭,把腦中那個荒誕的想法甩了出去。他取出水囊灌了幾口,又取出一卷書來,搬了塊磚頭到月光下,細(xì)細(xì)讀了起來。
月行有常,月光漸漸東移,方曠古也隨著光亮一挪再挪。
“哎呀”,一聲痛呼,原來是他只顧低頭看書挪位置,不想撞在了柱子上。方曠古抱著頭了好一陣才覺得好了些,抬頭一看,月亮已經(jīng)行至中天。他搖了搖頭,收起書卷,和衣睡在破木板上。
鼾聲漸起。
無事。
第二日,有鳥雀在屋檐下喳喳鳴叫,方曠古睜開雙眼,依舊躺在木板上,又不由自主地打量起四周的壁畫來。菩薩依舊善眉,金剛?cè)匀慌?,只?.....
方曠古猛地坐了起來!
他驚詫地打量著壁畫上的諸般神佛,發(fā)現(xiàn)不論是羅漢金剛,天王,力士,所有的生物雙眼都看著殿中
的某一處。
方曠古下板,不斷變換著位置,順著身后人物的視線尋去,發(fā)現(xiàn)壁畫中所有人的視線都匯聚在了供桌前的石板上。
方曠古蹲在地上,細(xì)細(xì)打量著四周的石板,并沒發(fā)現(xiàn)哪塊有不同。他尋思了片刻,取出水囊,順著磚縫一點點倒下。只見有一塊石板四周的水不一會兒都滲了下去。方曠古大喜,他知道這石板之下必有蹊蹺,只是還不確定這蹊蹺是好是壞。
能讓這諸天仙佛如此關(guān)注的,必然不是尋常之物。方曠古沉思良久,終于下定決心。他找來兔毫毛筆,將那塊石板縫隙的泥土掃了出來,又用隨身攜帶的匕首插在磚縫間,左右活動幾下,一撬,將整塊石板掀了起來,只見石板之下是一只銹跡斑斑的小鐵箱。
方曠古試了試輕重,鐵箱不沉,可見其內(nèi)并非是那黃白之物。他輕輕提出,又放在地上,鐵箱并未落鎖,只是扣著。方曠古拿匕首遠(yuǎn)遠(yuǎn)挑開鐵箱蓋,趕緊后退,抱頭縮在墻角。過了好一會兒才探頭探腦地向這邊看來。
箱子躺在地上,并沒有任何動靜。他湊過來瞧了瞧。只見三方質(zhì)樸玉印靜靜躺在箱底。這三方玉印造型古拙,一寸見方,全無美玉的溫潤光澤,更像是三方石印。印面上分刻著三個奇形鳥篆,饒是方曠古自詡學(xué)識廣博,也認(rèn)不出這三個字來。
方曠古并未深究,將三枚玉印小心收起。想了想,嘿嘿一笑,依舊把鐵箱蓋好放回原處,把石板也重新蓋好。待收拾好了一切,方才背起行囊,出廟門左拐,順著驛道向京城方向走去。
約莫過了一刻,有一位菩薩從畫中走出,輕輕說道:“紅塵歷難八千載,九九重劫尚缺一?!逼兴_雙手結(jié)吉祥印,對四處壁畫行禮道:“此間事已了,貧僧謝過諸位師兄弟,日后若有用得著貧僧的地方,但說無妨。諸位師兄弟請回吧。”眾人齊道:“徳焰菩薩客氣了。”說罷,七彩光華一閃,四壁佛像瞬間失去了神采,不復(fù)先前的鮮活。徳焰菩薩望向門外,神絲毫不動,終于慢慢化為虛無。
第二十章 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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